曾凡金
2022-04-17 15:16:23
来源:经济与管理学院通讯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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隆冬腊月,天上下起了雪。风似刀,似剑,把这片天地刮得支离破碎。
在没有人寻死的情况下,上下寂寥无声,也不完全沉默,雪还凄切。
河已经被冻住了,这是它的无法抵抗的宿命。我不是说在替它感到不公,感到惋惜。它就该那样。宿命。
河里有枯叶,已经变成冰块,有上游的枯木,倒插在冰冻的泥土中,在死去的水里。
在这条河的上面,暂且还是称它为河,重叠了几块梯田,它们是同样的境遇,在这杀人的寒风中,没有什么能够幸免。
梯田围绕着一个木房子。那房子已经建造很久了,在如今全是黑瓦白墙的衬托下,他那上个年代的青瓦,还保留着很久以前的圆柱承重,屋顶下的三角房梁,凹凸不平的土地板,到处都是虫眼的让人怀疑会漏风的破旧的油亮发黑的木板墙,在每个让人心惊胆颤的夜晚里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来,它会钻进梦里,在梦里让人惊醒。
木房子旁边还有一个土房子,用潮湿的泥土和麦糠,桔梗混合而成。上面盖有茅草,重重叠叠,也已经腐朽发黑。
房中有光亮,那温暖的和煦的光透过紫玻璃的窗散发出来,照耀雪,融化雪。
门开了。
出来一个孩童,七八岁的样子,穿着脏脏的衣服,袖口已经破了,口袋也是漏的。他的头小,身子相对来说就会大一些,让人怀疑他是否是一个痴呆娃。他面无表情,只是哆嗦着吸回去鼻涕,然后又流出来鼻涕。
他感受一下外面的温度,进屋了。
过了一会,门又开了,他戴上了一双手套,缺了三根手指的只有薄薄一层布的聊胜于无的手套。他去了牛圈。
有一头小牛在里面,他来只是先看他一眼,学牛哞哞地叫两声,然后就走了。他上山去,割草。
过了许久,这位七岁的疑是痴呆的孩童抱了一大摞草来,黄的绿的,踮着脚全扔进牛圈里,然后他就趴在当作门的木板上,哞哞地叫两声,那小牛看了他一眼,也哞哞地叫两声。
他们在交流,某些人总是能和这种纯净的可爱的生物交流,不过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。
他在门板上趴了很久,直到胸口疼得受不了,直到牛吃完了干草。牛看了他一眼,他马上又跑上山去割草,然后又抱回一大摞草回来,又扔给小牛,他又对着它哞哞地叫两声,后者也哞哞地回应。
喂完草了,等太阳出来之后,他就会把小牛牵出去转一会。而现在,他就坐在牛圈外,俯瞰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房子,那些结了霜的梯田,他在等待太阳升起,他在等待温暖的光的到来。
那雪呀,一个劲地下,不停歇,都快要把他堆成雪人。直到身后的一声哞哞声,他才察觉到,身体已经没有麻了。他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了房子里,门没关,淡黄的光还亮着,照在牛圈上。
太阳出来了,还是出来了。就在它越上梯田的一瞬间,那第一束光降临于这片天地的时候,雪停了,他走了出来。
他刚才泡了一碗泡面,草草吃了就来到牛圈外,把门板一块块地卸下来,小牛在里面看着,等门板卸完后就走了出来,站在他身边,没有乱跑。
小牛的鼻子没有穿绳,只是脖子上系了一个方铃铛,叮当叮当地响,声音不清脆,很沉闷,像隔着几层布去敲鼓。
他走在前面,它跟在后面,俩上了山。
冬天的太阳并不暖和,它只给你一点点的光,就一点点,好支撑你熬过这个冬天。泥巴路很滑,更何况还结了冰,从林间不知道哪里灌来的风,总给人一种不期待的惊喜。
等他俩爬上山,太阳也爬上山了。俩看着飘在空中的太阳,飞得不高,感觉像是被树枝给托着的。那圆溜溜的模糊的轮廓,给树,给土,给他俩,都镀上一层金黄的光。
头上就是天,举手就可以摸到,但他从来没有举过手,摸到了就没意思了。他靠在小牛身上,后者哞哞地叫,雾从那边飘到了这边,给正被他注视着的渺小的一切,遮盖住,就像一块遮羞布。
“哞!”
他在叫,声音回响在群山之中,四面八方都在回应,直到消弭于天际,也许传到了天那边去。在他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,继续回响。
“哞~”
它也叫了,声音更清脆一些,更绵长,一发出去就和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,不像他的声音那样强烈尖锐,它的更厚实,更纯粹,融进山里,融进脚下的土壤里,等树拔高,等山移动,迫不得已现出来的时候,再让世人听到,这一厚实的叫声,这千古的回唱。
小牛坐在了地上,对着他哞哞地叫,他笑了笑,然后也坐下来,靠在小牛身上,一涓穿透身体的融化心脏的春水,流了进来。进了灵魂深处。
他睡着了,他呈现出一种安详的神态,不同于将死之人的无可奈何的妥协的姿态,他就像是灵魂将要升天,刚离开身体时的圣洁模样,金黄的光照耀在他身上,整个天地都在为他超度。
他做了一个梦,梦里的原本荒芜的世界,此时此刻,开出花来。
前文已经提到过,他的物质生活很贫穷,所以迫不得已,牛被卖了。
在那天,在集市口,那是最后一次和它见面,小牛平静地看着他,眼神看不出喜乐,只是毫无察觉地,没有丝毫预兆地,流出了泪,它甚至连眼睛都不红。
“哞~”
他也没有哭,也只是平静地看着它,也只是默默地流下来了泪,流泪并不等同于哭,那是表面功夫,身体的本能反应告诉他,这应该悲痛。
他揣着几千块钱走在路上,他察觉到身体里的一些东西正在流逝,消散在离开它的路途中。当他走到自己的房子前,走到牛圈前的时候,他就只剩下一个躯壳,他的灵魂也留在了那个集市口。
他把钱扔在地上,从房子里拿出一把锄头,在牛圈外面挖了一个深坑,然后他躺了进去。
天又下起了雪,这不是季节上的冬天,只是属于他的冬天。
他没有熬过那个冬天,他白活了几年,在那一年坐在牛圈门口被积雪覆盖的时候,他就该死了。
现在他要把命还回去,这条命,并不属于他。
过几天,牛圈塌了,房子也塌了。
后来,我经常在风雪交加的夜晚,听到一阵幽远绵长的叫声。
“哞~”
穿破了长夜,回荡在天地间。
有时会有另一道叫声,更加尖锐一些,和它一起,在山间回唱。(责任编辑 许思俊)